00后硕士李嘉良(化名)最近成了一名家庭卫生管理师。他的日常工作内容,其实就是家庭保洁。“我问了下身边同期毕业的研究生们,大部分一个月只能赚到我的一半,”他分享自己的工作心得,“在大众观念中保洁是低端行业,事实上用自己的双手挣钱并且能满足社会各家各户的实际需求都是值得称赞的。”
他是公司的新成员,这是一家由97年出生的退伍军人张志琦发起成立的保洁公司。大学毕业后,他报名入伍,随后成为驻澳部队的一员。在部队里表现不错,原本有机会留下提干,但他还是选择退役,看看外面的世界。
离开部队后,张志琦在求职过程中无意间发掘了自身的特长。
“因为部队里对内务要求高,所以当过兵的人都很会搞清洁。你把部队里的标准带到客户家里去,那和普通干保洁的肯定不是一回事。而且客户看你是退役军人,又增加了一份信任感。”
在一家公司做了一阵保洁工作后,他看准时机,于去年自立门户。在公司里,张志琦的年纪最大,在部队里又是班长,因此他让大家叫自己张班长。
公司规模在10人左右,大部分保洁人员都是00后退役军人。平时接单入户时,他们随身携带自己的退伍证。但几乎没有客户提出要看退伍证,相反,很多人要求他们为自己叠一次部队里那种豆腐干被。
这批退役军人中多为本科毕业,保洁工作虽然是份体力活,但学历的重要性在这个领域正日益显现。
张班长的公司所在地是广州,根据《2022年度广州市家政服务综合平台发展报告》显示:
家政从业人员男性比例逐步上升,群体年轻化、高学历化趋势明显,本科(含大专)及以上学历占比为18.0%。
他向我们解释:“现在对于保洁工作的要求越来越高,你要具备比较高的个人素质,以及很好的学习能力,才能应对不断出现的挑战。”
保洁服务如今卷到了什么程度?张班长在视频里展示了他们的清洁药剂,足有数十种。“把每种药剂的特性和适用范围记下来都要花时间,脑子不好肯定不行。”
保洁早已不再是一份纯卖劳力的活。
但保洁还是要靠卖劳力,尤其是在为新房“开荒”的时候。
所谓“开荒”就是新房刚装修完,各种装修的残余物料以及其他垃圾堆成一天世界的状态。“这种最费时间,120平米的房子我们派个4-5人团队上门,起码要干10小时以上。”如果现场非常糟糕的话,可能耗时还会更久,张班长他们曾经有过从早上10点前干到凌晨4点的情况。而400平米以上的别墅“开荒”,派出10个人得足足2天才能做完。
“开荒”的收费比一般日常保洁收费高,他们采取的是按平方收费的方式,这样可以杜绝按小时收费时容易出现的“磨洋工”现象。张班长介绍,给别墅开次荒平均一单能赚1到2万元。“听上去不少,其实利润不算高,并且大头都要分给参与工程的一线工作人员。”
相对来说,除醛业务的利润空间更大。同样按面积算,如果面积足够大的话一单通常赚上4到5万元不是问题。
张班长并不急于赚快钱,他希望通过自己团队的精细化服务和客户之间发展起一种长期的关系,以此保证业务源源不断的涌入。“因为一套房子住进去以后每个阶段都有保洁需求,从最初的‘开荒’、除醛,到家电和油烟机清洗,甚至一年一度的大扫除……我们可以为客户提供一系列的后续服务,甚至终身服务。”
偶尔,也会遇到个别挑三拣四的客户,对他们的劳动成功并不满意。这时候大家会有委屈,“有些是装修时造成的问题,不是后期通过清洁就可以去除的,但客户不管。”
但绝大部分时候,辛苦的付出总会有好的回馈。“总的来说,干我们这一行和普通白领比,你没什么精神内耗。你的身体很累,但是相对于脑力劳动的话还是体力劳动让我感觉更自在。”张班长说,
“虽然身体上疲惫,但收工的那一刻,业主验收房子很开心很满意的时候,你就会得到彻底的放松。这一天,你全心全意付出了自己劳动,睡觉的时候也会特别踏实,就是这种感觉。”
张班长透露,等公司规模再成熟一点后,就准备开分公司。在未来,除了退伍军人,他们还考虑吸纳社会上的普通年轻人。“对他们进行一些部队化的职业教育,帮助他们更好地进入社会,具备一定养活自己的能力,为推动00后的就业做点事情。”
在加入沪上某头部家政机构担任业务员以前,2000年出生的陈健刚经历了一场投资失败。
前两年,这名“沪漂”回到家乡温州,和自己的两个发小合资开了一家日式酒馆。生意很好,酒馆成为当地年轻人争相打卡之地,并吸引来媒体的采访报道。
赚了钱以后,年轻人的心态开始膨胀。“就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觉得既然餐饮这么好做,就再开一家餐厅,并选择了此前从未接触过的西餐领域。结果把之前赚的钱全部赔进去了,三个人赔了100多万。”
关店之后,三人各谋出路。陈健决定还是回到上海打拼,因为之前有过在培训机构的销售经验,这次他选择了家政机构。“总的来说,这还是一片蓝海。虽然家政机构已经很多,但市场的需求还在不断增长。”
作为业务员,陈健扮演的是客户和家政阿姨中间的环节。介绍上户的阿姨越多,他的业绩就越好,收入相应就多。入职三个月来,陈健每个月的业绩都排大区第一。其中,他当选五月新人王的业绩是净营收10.2万元。
没有什么所谓的秘诀,他说,无非是比别人多坚持一下,无非是少一点急功近利的心态。“哪怕这单生意做不成,你也和客户维持好关系,那人家下次有需要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先想到你,这就是销售的一种方法。”
今年3月,有孕妇找他咨询月嫂业务,但她的预产期在5月,因此当时还没有迫切的需要。在后来的两个月里,陈健没有中断和对方的联系。“时不时问问她的情况,如果有合适的阿姨也会把资料发给她看,但不去催促。到了5月,她需要用人了,就直接和我签了一份长期合同,承诺在规定期限内都经由我找阿姨。”
一个人从老板到业务员,传统思维里首先要克服的是身份和地位差别带来的心理落差。但对于如今的00后来说,他们更看重的显然是一份职业可以提供给自身的实际价值,而不是它对于面子和自尊心这些虚无价值的影响。
陈健对自己未来的职业道路有清醒的计划,他希望在家政行业里多积累几年工作经验,对这一行建立更深入的了解,为未来的创业做足准备。
2021年,上海某大学国际政治专业的大三学生Shura不经意中成了一名儿童成长陪伴师(以下简称”陪伴师“)。
最初,她只是一名大学生家教,利用课余时间对幼儿园阶段的孩子进行英语启蒙教学。恰逢疫情,大学采用线上教学模式,而其中一个雇主出于对她的信任,让她住到家中,成为自己的“带娃搭子”。
“当时我们双方都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另外一种非常新型的服务形态。它既不同于家教,也不同于住家保姆,我的工作内容更多的是对孩子进行一些良好生活习惯的培养和正确价值观的塑造。”
这名雇主自身是一名90后商场成功女性,是她最先发现了其中的商机。
“现在传统的‘三嫂’已经满足不了90后甚至00后这批家长的需求,他们希望自己聘请的人可以承担各类责任:负责孩子的吃喝拉撒只是最基础的,此外还要能监督孩子完成启蒙任务,更重要的是为孩子的成长提供全方位的高质量陪伴。”
在这之前,Shura没想过进入家政行业。她主攻的是国际政治,而且又是一名党员。如果按照最初的计划,自己应该会考公,并进入体制内工作。
“你想不想创业?”雇主向她提议,“试试做一家不一样的家政公司吧。你的主营业务可以不放在‘三嫂’上,而是放在学历更高一点的更年轻的人们身上。”同时,她还表示愿意为Shura提供创业帮助。
00后敢想敢做,2022年11月,公司拿到营业执照,正式营业了。“是市场的需求,催生出了我们这批人。”Shura感叹。
一般而言,需要陪伴师且能支付陪伴师相对高昂费用的都是高收入家庭,他们通常并不吝啬自己的钱包。目前市场上一名陪伴师的月薪低至1万到2万元,高至6万到8万元。据说,赚得最多的陪伴师月入10万以上。
但这些家庭也对陪伴师的资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Shura公司的人才储备库里,90%为大学本科以上,另外10%是大专学历,但这些人都拥有学前教育的知识储备。而高学历和英语佳只是最基本条件,陪伴师们往往还具备二外、乐器等方面的一技之长。
从事这一行业的大部分为女性,但其中也不乏男性。“因为有些单亲妈妈,希望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有男性的陪伴和影响,所以会倾向于选择男性陪伴师。”Shura说,“但考虑到隐私和礼节,男性陪伴师不便住在家中,所以不少雇主还会为这些男性陪伴师另外租房。”
她们的中介收费标准跟市面上一般家政公司的标准一样,中介费收取陪伴师首月工资的100%。如果一个陪伴师的月薪是1.5万元,那么她们收取的中介费就是1.5万元。每个月,公司一般可以送20名左右陪伴师上户。但这并非一劳永逸的买卖,Shura她们往往还要处理售后问题。
这一行尽管是很少人瞄准的小赛道,但真要成事仍少不了劳心劳力。
“我们的本质还是中介,而中介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无论客户还是家政服务人员都把希望寄托在中介身上,与此同时,两者对于中介又极不信任。因此三方之间很难达成一种和谐状态,这是我们工作的难点。”
但在Shura看来,这一行虽然有挑战,而她们面对的机遇更是无限的。
在传统印象里,家政行业是由外来务工的农村妇女和下岗女工们构成主力军的行业。她们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低廉的时薪,并以向雇主(通常是家中的女主人)售卖一些传销产品作为副业。
但这个行业近年来正在发生一些转变,大批95、00后的年轻人开始涌入,他们往往拥有本科甚至以上的学历。很多人给出的理由都和张班长的近似:情愿身体上受点累,但拒绝精神上的内耗。
张班长向我们总结00后做保洁的利弊。好处在于体力旺盛干劲也足,因为经常需要干通宵,上了点年纪就会感到难以支撑;学习能力强,也善于变通,和客户的年龄差距更小(90后更舍得购买大量保洁服务),便于理解和沟通。
但00后毕竟血气方刚,尤其是需要团队协作的工作,有时相互之间难免会有矛盾。比如这个吐槽另一个摆烂,另一个则觉得同伴之间这样计较未免没必要。张班长说,自己要花不少时间处理员工的情绪问题。
但这种麻烦相对于他们正在蓬勃开展的业务来说毕竟只是小事,总的来说,大家都能从这份工作中体会到希望和价值感。
张班长记得,
“我小时候跟父母出去买菜,他们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在这卖菜。’但我们这一代人和老一辈人不一样,我们没有那种看不起什么职业的观念。现在想想,卖菜有什么?做保洁有什么?大家都是在辛苦劳动赚钱。”
浙大城市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应腾认为,00后家政从业者的选择更加体现了运用自己个人所长去为社会做出贡献的特点。
“年轻人的择业观和劳动观正在逐步突破传统的‘职业刻板印象’限制,更加愿意去挖掘新兴市场的需求,而不是根据一种‘职业贵贱’来做判断。”
但Shura承认,自己也经历过一番思想上的斗争。“刚开始做家政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在朋友圈发我是做家政的。别人问我干嘛的,我说我做咨询的,或者说做老师的。”
直到后来,一个同行在和她的交流中称赞她“把家政服务做成了奢侈品”。听了这句话,Shura突然觉得有了底气。
她也从自己带的孩子身上获得了非常大的成就感,“我觉得其实自己做的事情也很重要,我陪伴了一个孩子的成长,亲眼见证了他的变化。”
她不再有原先困扰自己的那种职业羞耻感。
我们的受访者在各自的工作中都面对着一个共同的问题:服务行业缺乏统一化的判定标准,这就造成了雇佣双方矛盾的来源,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家政行业目前的种种乱象。
市面上大部分的家政公司存在的问题就是:客户交了中介费,公司将某个服务人员推上户。一旦服务人员在户上表现不好,客户再去找他们换人,换人的效率就比较低;如果想要退款,则会遭到种种障碍。”
矛盾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评判服务人员表现的好与坏?没有一套被明文规定的标准。
Shura的公司也经常遇到陪伴师的售后问题,客户有时候提出想更换陪伴师,有时候则直接要求终止合同。
“陪伴师和家政其他服务工种一样,它极大地依赖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交流,所以这是一个非标化的产品。说白了,我们对这些人没有把控,没有约束力,既然这样,我们只能尽量把自己的服务做到完善。客户需要换人立刻安排,客户提出退款也不拖拖拉拉。”
为了减少退换概率,她们慢慢增加了岗前沟通和培训,上户之后也会定期去进行复训和督导。“把这套体系做起来,就可以稍微弥补一些。”但这还不够,所以她们今年和宁波市教育局直属的成人教育学院合作,共同研发课程,提供专业的陪伴师培训。
如今,很多家政机构都开始推出培训课程,但其中也暗藏了很多坑。网友“小艺做保洁”就曾发帖分享了一个姐妹参加所谓培训被骗了大几千元,考出了证书也无法上岗的案例。“姐妹们千万不要被那些培训机构或者某些直聘软件上面的高薪招聘给骗了,”她说,“很多岗位压根不需要考证的。”
“我们没有办法改变别人的认知,”Shura说,“有很多人一提到付费培训就充满质疑,觉得是在‘割韭菜’。”
无论什么样的培训,确实无法保证后期家政人员一定可以被安排上户。Shura公司的人才库里有上千位待岗陪伴师,第一期培训名额30个。即使这30个人参加了培训,也不能保证一定可以被客户选上。但她作出承诺,“一旦经过我们考核之后具备上岗资质了,那么即使我不敢100%承诺包上岗,因为总会有一些无法把控的偶然因素,但也一定会给你提供最靠谱的就业渠道。同时,成功上岗之后还会返还一部分学费。”
通过比一般机构更专业的培训,Shura希望可以补上公司目前存在的一个缺口。
根据艾媒数据中心的统计,2015年中国家政服务市场的规模为2776亿元,到了近10年后的今天,已升至12270亿元,并且还将进一步扩大。
随着家政市场规模的扩大,加入家政大军的人越来越多,但具备专业素养的从业人员的稀缺性却在进一步凸显。
“2023年可谓家政行业的元年,”这一年里,Shura看到很多人转换赛道,加入了家政行业。“律师转行做家政,金融从业者转行做家政,模特转行做家政……但最后都退场了。”到了2024年,她相信应该就是重整行业规范,进一步清退人群的一年了。
有观点指出,随着更多00后的下场,家政行业的乱象将得到整治。“我认为这跟年龄没有关系,而跟你的思维和你经历的事情有关,所以不用赋予00后这么重大的责任。”Shura说,
“我觉得如果决定要把家政当成一个事业,无论你是00后、90后还是80后,一定要葆有初心。在家政这个混乱的大池子里,首先要让自己的公司活下来,另外是活得漂亮,积累好的口碑。如果每个从业者都爱惜自己的羽毛,不盲目寻求扩张,不昧着良心去追求盈利,也许家政行业现在存在的诸多问题就能得到改善。”